【被雷打到的瞬間】〈心肝頭必開彼工〉──洪明道

我讀冊的時，是 95 暫綱這屆。高中學號照入學民國年落去編，逐家制服胸坎橐袋仔懸頂，頭一碼攏繡 5。這字 5 本身無啥特別的，毋過對阮這屆開始，高中就無閣上「三民主義」，改做「公民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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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的公民老師原底教三民主義，轉過來教公民。伊教了袂䆀，共法律講甲誠清楚。一半擺仔，公民老師講起較早聯考，有咧考三民主義，敢若咧懷念彼時的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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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當陣，歷史課有咧教二二八佮白色恐怖。白色恐怖課本有寫政策、體制、大代誌，寫彼時無言論自由，一直愛到解嚴，才開放黨禁報禁。內底看無受難者，嘛無壓迫者，全無人的故事。我讀了干焦留一个印象佇咧，毋知無自由是啥物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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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歷史教育到高中爾爾，上大學無強制愛讀。大學的時，一个同學招阮一陣人去鄭南榕博物館。彼當時我完全無聽過這个名。欲入去前進閣咧想講，遮都敢若一般的臺北公寓，敢真實有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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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去到內面，才知博物館是雜誌社改的，鄭南榕這个人是踮遮過身去的，閣是自焚。自焚的情景保留甲誠好勢，眠床燒甲烌去，柱仔溶去又閣堅凍，敢若咧留汗。時間嘛若像無咧行，停佇彼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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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紹介，自焚彼當時，是我出世前兩冬，我哪會攏無聽人咧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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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看，懸頂警察的名，若像捌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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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漢時，舊厝的外口彼逝路的牆圍仔，「保密防諜」這款標語猶袂敲掉。我對遐行過嘛誠慣勢，共當做背景爾爾。庄跤所在路 lìn 車無濟，囡仔人攏佇街仔路迌。毋過自彼時，爸母攏叫阮較莫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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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新聞攏咧放送白曉燕綁票案。警察掠無陳進興，有人講伊覕佇內山，嘛有人講伊蹛庄跤。尾仔白曉燕予陳進興拆票，就算我讀的國小就佇阮兜斜對面，爸母嘛是逐工去共我接。我印象上深的，是白冰冰佇電視唱「燕仔你是飛去佗」，那唱目屎若流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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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尾電視報講，一个警官隊掠著陳進興矣。彼个警官，佮傱入去雜誌社的，哪會是仝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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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過讀的課本若牆圍仔，共世界閘半爿。鄭南榕博物館這逝轉去，彼牆圍仔敢若必一額去矣。後壁生做按怎，猶閣看袂清。我愈想愈花，心內的問題，講起來是誠失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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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按怎會有人為著抗爭，共家己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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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按呢想的時，去予家己驚一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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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一睏，我才紲落去想，共這个問題拆做兩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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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當時伊咧想啥？敢就愛按呢，誠實無別途矣？一个想人的行動，一个想的是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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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拄著無了解的代誌，去問「是按怎代誌會按呢生」，是誠四常的。毋過，頭一个問題的答案，是無人會知矣。去臆、去走揣， 敢若是無彩工的代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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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問題，是我對這个環境傷生份。我毋知影講，我出世前進彼幾冬，是按怎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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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咧欲五十冬遐長，拄好佮我相閃身。彼是阮爸母做囡仔的時陣，是阿公阿媽少年到老的半世人。毋過，對的身軀頂，敢若無看咧有啥物恐怖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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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五十冬的時間，幾千萬人的經驗，白色恐怖這四个字，欲按怎用課本懸頂一節課文去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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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時，我變做文藝少年家，興讀小說。毋過，袂少台灣的小說若罩一沿雺霧，遮一搭，遐一搭，一時捎無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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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著陳映真的山路，才知影有台灣捌有地下黨；讀著郭松棻的月印，才知影祕密是遮爾嚴重的代誌；紲落去看葉石濤，才知影一代人欲自由寫物件，是偌爾艱難的代誌。我咧想，共遮的線索鬥起來，彼沿雺霧敢就是白色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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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課愈來愈重，背冊掠外，閣愛入去病院實習。我共心肝頭的必巡囥咧，日子照常咧行。就愛到彼陣，才會全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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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陣，有學生仔傱入去立法院，病院四箍圍仔人攏插插插。學寮都近近矣爾，我嘛刁工去睏路邊。台頂老師講，我這陣袂點名，做恁去無要緊。我較早嘛是綴李鎮源，佇大廳遐坐，共手箍做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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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先幾工，逐家攏誠硬氣，想講堅持落去，政府會小停落來聽學生仔的主張，逐家通好共政策相擋起來。逐日攏有演講、表演，嘛有人來排煙腸擔。暗時，點仔膠路變做曠床，有的人搭露篷，有的紮睏袋，逐家坐佇遐開講。講話的聲嗤嗤呲呲，嘛有人睏甲鼾鼾叫。翻點了後，才漸漸恬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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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暝過一暝，外口的人看無立法院內底咧創啥，官員嘛無應聲，誠濟人毋知坐踮遐有啥路用，紲落去欲按怎才好。有人講，若無去行政院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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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冬清明轉去培墓，欲拜拜的時，阿公特別來交代我，毋通插政治。伊講，「莫予人點油做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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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油做記號，伊半世人對政治的經驗佮記持，攏過曝、kha̋n-só，縮踮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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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內底，國家若像有一支大筆，共人點出來。普通人佇牆圍仔內恬恬過家己的生活就好，莫去予人注意著，莫去予彼支筆做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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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過，予人做記號的，是啥物款的人？是按怎予人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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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圖書館，頭一本揣著的是「高雄縣二二八暨五〇年代白色恐怖民眾史」，這本掠外嘛無別本矣。這本冊誠早以前就出矣，干焦短短無幾段去寫著路竹。一段寫黃溫恭，一段寫吳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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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件攏發生佇咧 1950 年代，阮爸母欲出世前進。親像我毋知有鄭南榕，嘛毋知有這兩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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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陣阿公阿媽二十捅歲。我想欲共問講敢有聽過這兩个人，煞攏無啥物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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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竹中學閣較過就是後鄉，我細漢定騎動仔車對遐過。遐就是黃溫恭醫師彼庄。資料寫講伊去日本讀齒科，閣去過東北做醫生。後鄉是一个無大的庄頭，較大間的廟干焦順安宮，我毋捌想過遐出身的人，會當行踏世界，走遮大一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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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寫伊參加省工委燕巢支部，自首了後，煞去予人判死刑。無幾句話內底，一堆我看無的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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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將要完了，過去的一幕幕在腦海裡依次映著，抱你在路竹遊玩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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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溫恭予伊大漢後生的批按呢寫。我咧臆，批內底講的街仔路是佗一條。毋過這嘛是無人會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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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批無寄出去，六十冬後拄好去予查某孫看著。查某孫共走揣這段歷史跤跡的路，寫做「春日的偶遇」這本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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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恐怖下底，逐个人的經驗佮情感攏誠無。親目睭看著暴力的人，的心聲若攏無當看無人聽，暴力就去予人暗崁起來矣。牆圍仔內的大多數人，若莫行傷遠，莫予國家做記號，就袂直接感受著恐怖。就算課本懸頂寫共白色恐怖這四字印出來，猶是誠僫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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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彼暗，我親目睭看著警察佇行政院，攑棍仔直直捽，學生仔頭殼咧倒佇塗跤。欲按怎共這種暴力講予人知，都誠困難矣。這種佮我相閃身的記持，愛閣較骨力，才有法度通理解。理解暴力了後，翻頭過來，才會知是按怎會有人為著抗爭，去佮暴力相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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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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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年生，現為住院醫師及下班時間的寫作者。長期關注台灣文史、非類型小說的創作及評論。曾以《等路》小說集獲得金鼎獎及台灣文學金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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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雷打到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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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著「519 白色恐怖記憶日」，新台灣和平基金會邀請了朱宥勳偕同台灣新生代作家一起談談各自的「白色恐怖」經驗。到底，這些現代的台灣青年，是在甚麼樣「被雷打到的瞬間」，開始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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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新生代作家，生在解嚴前夕與民主化的初端。不同於在戒嚴中成長的人，他們多了一些直接，少了顧忌，也因為網路時代，只要有好奇心，白色恐怖的故事都足以讓人對過去低迴、憤慨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