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打到的瞬間】〈思念是三隻沉默的鬼〉──張嘉祥

鬼魂會在什麼時候現身？是午夜無人的黑夜中？還是荒蕪人跡的廢墟中？我看見的鬼魂是出現在沉默與禁聲中，祂們總共有三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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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見的第一隻鬼，出現在當年二二八事件的三月份夜晚，祂沒有說一句話，染血的血衣穿在身上，沉默的回到祂的家中哭泣，我想祂是口不能言的，子彈穿過祂的胸口，所有的語言都會從那個血洞噴射而出，沒有一個字能夠洩漏（註 1）。鬼魂總是讓人糾結又困惑，如果不把鬼魂的回歸視為鬼魂，那該怎麼解釋？人的悲傷如果只有開始、出現，那沒有辦法接收的悲傷要魂飛魄散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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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最後就是鬼魂的所在，祂現形變成一隻回到後院的鬼魂，祂代替哭不出聲的生者，代替日日夜夜住家牆外有特務監視的陽世間親人表露情緒，當時的政府說不能同時舉辦公祭法會，沒辦法飛昇仙界，也沒有辦法往生極樂，生前又不是壞人，入不了地獄，飄盪的孤魂要往哪裡去？祂依靠思念續命，即便後來還是舉辦了法會，做了超度，把胸口上的血洞填滿，但傷痕仍然是存在，沉默的鬼魂還是沉默，到了九零年代之後，鬼魂才和陽世間的人一樣解除了戒嚴令，四十多年的沉默終於能夠嘶啞出一些聲響，祂一開口就是槍聲，像一道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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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隻鬼是從人被熬煉成鬼，當她把胸口染血的鬼魂血衣保存，滿腔的怒火和悲傷說不出口（註 2），在亡魂的墓碑上刻下：「死在歷史上」（註 3）祂是一隻憤怒又沉默的鬼，硬生生活在人間，扛起生存與養育，但長年的憤怒與沉默連鬼都能逼瘋，祂移居美國，死在歷史上的墓碑則遷往基隆，祂同時在基隆也買了一間房子，方便每年回來台灣掃墓，每年都能跟那個胸口染血又沉默的鬼，舉香默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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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欽，我知影你是袂閣轉來矣。我有聽著你佇厝外哭規暝的聲，彼工你轉來，規身軀全全血，胸坎的血空足驚人（kiann-lâng），你覆佇桌仔頂哭，彼陣，我就知影你袂閣轉來矣。咱的屘囝（ban-kiánn）有一暗共我講，伊看著阿爸徛佇蠓罩外口，彼陣，我閣較知影，你是永遠永遠袂閣轉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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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毋是古早彼款苦情的查某人，你胸坎前的批我有看矣，喪葬費用三仟箍我已經還（hâinn）矣。你就萬事放下，厝內大大細細現此時攏平安平靜。我想無咧，咱愛當時才毋免驚死踮機關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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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欽，三牲四果，就來鑒納（kàm-la̍p），一路平安。林秀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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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最後一隻鬼會出現在陷眠（hām-bîn）的夢中，祂們看似有兩隻鬼，但其實同一副思念所構築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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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娘佇咧大廳門口拜拜，伊已經老矣，頭鬃親像雞卵花，毋過看起來猶原真媠。我一入來先生娘就認出我，講我已經遐大漢，伊攏無機會去揣我看我，毋知按怎，我目屎都流出來，我明明已經是五十幾歲，強欲六十的婦女，佇秀媚先生娘看起來若親像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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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媚先生娘講，盧醫師離開冬偌了後，阿妹仔都綴伊阿爸去啊，阿妹仔和伊阿爸上好，阿欽傷疼伊，怹一定佇另外一个世界快樂生活。伊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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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个月，我有看著阿欽轉來，伊牽著阿妹仔，我想欲牽伊的手隨綴怹行，但是毋知是按怎，我感覺我一定愛轉來，轉來這間厝看覓，也毋知欲看啥，想袂到等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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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敢有看？阿欽都咧門口，清清氣氣，身軀勇健，面肉少年，唉呦，真正緣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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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目一，秀媚先生娘已經行去盧醫師身邊，伊變做少女時的模樣，皮膚滑溜，頭鬃反黑，插一蕊雞卵花，牽手和盧醫師行出醫生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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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遇見的三隻沉默的鬼，如果把鬼魂的血衣掀開，裡面藏的是最深層無語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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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
張炎憲 · 王逸石 · 高淑媛 · 王昭文採訪紀錄《嘉義驛前二二八》的口述歷史書中，盧鈵欽的遺孀──林秀媚在口訪中說：「槍殺當夜他的靈魂回來在我們家後院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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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2：
林秀媚保存盧鈵欽的血衣，口述原文：「我很感謝政府將我先生明殺，如果用暗殺手法，我找不到先生的屍體更費事。當時我因孩子還小，叫人家來幫忙照相沒有人敢來；如果當時不是孩子幼小，我準備將我先生的衣服都剝光，從正面、側面、前面、後面都拍照，拿出來向國際宣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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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3：
林秀媚：「我對他的作為非常肯定，在他的墓碑上寫著，死在歷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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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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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 年出生。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目前就讀臺灣師範大學臺文所。嘉義民雄人，火燒庄張炳鴻之孫。現為「庄尾文化聲音工作室」負責人、臺語獨立樂團「裝咖人 Tsng-kha-lâng」團長、Podcast《台灣熱炒店》節目主持人。2021 年出版《夜官巡場》專輯，入圍第 33 屆金曲獎最佳新人；2022 年出版《夜官巡場》同名小說，獲 2023 年臺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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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雷打到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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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著「519白色恐怖記憶日」，新台灣和平基金會邀請了朱宥勳偕同台灣新生代作家一起談談各自的「白色恐怖」經驗。到底，這些現代的台灣青年，是在甚麼樣「被雷打到的瞬間」，開始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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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新生代作家，生在解嚴前夕與民主化的初端。不同於在戒嚴中成長的人，他們多了一些直接，少了顧忌，也因為網路時代，只要有好奇心，白色恐怖的故事都足以讓人對過去低迴、憤慨與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