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今天:美麗島事件紀念日

221210
1970年代後期,反抗中國國民黨獨裁統治的黨外人士在中壢事件後更進一步集結勢力,並且企圖在中華民國體制內,取得更多的民代席次。蔣經國見台灣島內情勢不妙,遂利用1978年底美國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為藉口,發佈緊急處分令並宣告民代增額選舉延期舉行。

蔣經國也趁此外交危機,順勢清算整肅民主人士,羅織罪名抓捕黨外精神領袖余登發。黨外人士因失去參政舞台,只好改以興辦雜誌做為宣揚理念的平台。

▌1979-1984年的國際情勢

1980年代台灣政治脈動,以美麗島大審揭開序幕,國際之間的情勢更加密切牽動著台灣。1979年下半,美國卡特政府接連遭遇重大外交衝擊:在尼加拉瓜,「桑定人民解放陣線」推翻美國扶植的蘇慕薩政權;在伊朗,激進學生占領美國大使館,挾持六十六名人質;在阿富汗,則是蘇聯入侵。

卡特政府疲於應付,再加上國內的高通膨、高失業率,內外交逼,以至於1980年底,卡特連任失敗,共和黨雷根當選總統。

國民黨為此歡欣鼓舞。因為雷根積極反共,比較支持台灣的國民黨,而非中國;他不強調人權外交,也不太介意國民黨在台灣迫害人權。雷根更加大聲量譴責蘇聯是「邪惡帝國」,不惜升高冷戰情勢。

國際情勢如此,沒有美國老大哥「干涉內政」,從1979年秋,到1984年江南案為止,國民黨政府放手鎮壓,好整以暇的製造血案,查禁黨外雜誌,羅織政治案件。這五年,是命案連命案、事件連事件的五年。

▌黨外人士創辦美麗島雜誌

1979年4月20日,法庭判決余登發八年徒刑之後的第4天,監察院因為時任桃園縣長許信良沒有請假就到橋頭參加示威遊行,通過對他的彈劾。5月底,黨外在桃園為許信良辦生日晚會,大約兩萬群眾到場,卻被鎮暴部隊所圍堵。

「公務員懲戒委員會」6月對許信良作出停職兩年的處罰,隔天黨外人士舉行記者會抗議。林義雄根據英國民主思想家洛克的理論「政府違反民主契約,乃是對人民的反叛」,於是在記者會上說出國民黨是「叛亂團體」,是有史以來對國民黨最大的譴責之一。

7月1日,黨外在高雄舉辦大型演講會,抗議許信良遭到免職、余登發被逮捕。28日,「黨外中央民意代表候選人聯誼會」在台中公園舉辦民謠演唱會,人群被鎮暴警察以水柱沖散。記者司馬文武說,這是「三十年來第一次鎮暴行動」。8月7日,陳博文被逮捕。10日,陳婉真在紐約台灣駐美辦事處前絕食12天。

在雙方衝突不斷升高的氣氛中,黃信介於5月中旬申請到《#美麗島》雜誌的發刊許可。7月上旬,雜誌社的人事確定:發行人黃信介、社長許信良、副社長呂秀蓮和黃天福、總編輯張俊宏、執行編輯魏廷朝和陳忠信、總經理施明德、發行管理人姚嘉文和林義雄。

全台灣各地也都成立雜誌社分處,由各地方的民主運動人士經營領導。全國社務委員大會於10月中在台北召開,參加的社務委員超過八十人。雜誌社的組織儼然具政黨的雛形。

《美麗島》雜誌在1979年9月初出版創刊號,銷售量超過五萬本,引起社會極大的迴響,屢創佳績。學者吳乃德指出,這是台灣民主運動有史以來發展的最高階段,超越前一波的自由中國組黨運動,也形成對獨裁政權最強烈的挑戰。

雜誌創刊號的發刊詞寫道:今年(1979)是決定我們未來道路和命運的歷史關鍵時刻,動盪的世局和暗潮洶湧的台灣政治、社會變遷在在逼使我們在一個新的世代來臨之前抉擇我們未來的道路。歷史在試煉著我們!……讓我們共同來深深挖掘我們自己的土地,期待一個豐收的明天——自由民主的花朵開遍美麗島。

▌國民黨密謀設局將黨外人士一網打盡

當時,國民黨深恐黨外勢力集結,便密謀設局,欲將之一網打盡。

獨裁政權出手的第一個跡象,是9月8日在台北中泰賓館(今為文華東方酒店)舉行的雜誌社創刊酒會。當天晚上極右派「疾風社」動員群眾聚集在會場外,辱罵參與酒會的來賓,同時將四百多位來賓包圍在會場之內,禁止他們從正門離開。

雙方僵持之下,情治人員布滿會場,說是協助避免流血衝突,可是與會者無法不感受到他們對黨外人士的輕蔑與敵意。晚會終於在紛亂中結束,沒有人受傷。次日的媒體大多批評極右派的胡鬧,使民主運動士氣大振。

中泰賓館事件之後,民主運動持續遭到挑釁。

11月29日,雜誌社的高雄服務處和黃信介的台北住宅,都遭人持武士刀和斧頭搗毀。12月8日,六名歹徒闖入雜誌社的屏東服務處,其中兩人亮出手槍,服務處一名員工遭斧頭砍傷。雜誌社計畫在高雄舉辦「人權之夜」的前一天,高雄服務處兩名員工在鼓山區,於宣傳車上被警察逮捕,被帶到 #鼓山 分局後遭受毒打。

《美麗島》雜誌社兩週前申請的戶外演講會,一直沒有核准,如今服務處人員又被警察毒打,許多人同仇敵慨。張俊宏擔心雙衝突會不斷升高,情況會失控,於是請黃越欽教授出面協調。黃教授和國民黨政策會秘書長關中聯絡後,立即趕到高雄。他先去了國民黨市黨部,然後在市黨部人員陪同下和南區警備總司令常持琇將軍會面。

常將軍答應只能核准室內集會,不過因為經過前幾天的宣傳,人潮已經聚集,警察局長要求美麗島人士取消遊行,美麗島人士則要求警局為打傷兩位工作人員道歉,鼓山分局長辭職以示負責,這是撫平群眾情緒,讓他們散去的唯一方式。然而,新興分局副局長僅是紀錄下他們的要求後離開,從此沒有回音。

▌美麗島事件

1948年12月10日,在冷戰即將開始的前夕,聯合國通過的〈世界人權宣言〉,為全球人權治理拉開序幕,提供人權法理及思想的基礎。當時參與起草這份文件的五十幾個創始的會員國,各自有不同的文化背景及利益盤算,很多國家不是剛擺脫歐洲殖民宣布獨立,就是準備要獨立。

再加上當時美蘇冷戰、西方與阿拉伯國家對立的以巴問題,非常不利於共識的形成。儘管如此,〈世界人權宣言〉三十條中,有二十三條獲得所有會員國全體一致的贊同。而且最後,在沒有任何國家投下反對票的情況下,通過這份劃時代的人權文件。

1979年12月10日,美麗島雜誌社在紀念聯合國通過〈#世界人權宣言〉的世界人權日,於高雄發動遊行與演講,許多民眾因為前一日的鼓山事件而蜂擁至現場聲援。

晚間群眾在雜誌社前拿著火把,要求廢除戒嚴令與釋放政治犯,並且沿著高雄街頭遊行示威。期間還有一些國民黨的便衣朝演講者投擲雞蛋進行挑釁。不久參與遊行的民眾就在大港埔圓環附近遭到數千名鎮暴部隊包圍。

鎮暴軍警先以強力的探照燈照射群眾,接著又對民眾釋放催淚瓦斯,然後再以盾牌進逼群眾,此舉終於引爆雙方衝突,警民以盾牌棍棒石塊彼此攻擊,導致兩方皆以流血掛彩收場。

南警部司令常持琇,二十年後接受訪問時表示,時任高雄市長王玉雲確實掌握大約七十至八十名的流氓可以運用,由高雄刑警大隊隊長施淵源指揮。然而,不論攻擊憲兵和警察的是流氓,還是被鎮暴部隊圍堵、被催淚瓦斯刺激的民眾,後來被逮捕和起訴的,都是沒有參與武力對抗的民主運動人士。

▌美麗島大逮捕人數共152人

高雄事件發生後,國民黨政權壟斷的所有媒體,連續數日對民主運動人士展開猛烈的攻擊。次日清晨,除了施明德在逮捕行動中逃脫之外,張俊宏、姚嘉文、王拓、陳菊、呂秀蓮、林義雄、陳忠信、周平德、楊青矗、紀萬生、魏廷朝等十四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遭到逮捕。之後,各地的雜誌社分處全部被查封。

大逮捕兩天後,施明德的美國籍妻子艾琳達被驅逐出境。陳菊被逮捕時,將一條金項鍊和郭雨新給的薪水1000美元給了她,才有旅費回到美國。艾琳達在美國到處演講,聲援獄中的同志,她的母親則辭掉教書的工作,成為專業的救援志工。

艾媽媽親自書寫五百封信,寄給和台灣有生意往來的美國企業,同時也到國會山莊,敲每一位國會議員辦公室的門。大審判前兩週,艾琳達從美國飛到香港,向駐港的各大國際媒體說明美麗島事件,讓他們的報導得以平衡。

#艾琳達 國際媒體戰的成功,使得時任新聞局長宋楚瑜深惡痛絕,說這完全是「白種人的優越感」。艾媽媽則是在飛抵台北機場後,被國民黨禁止入境,只好飛回香港。

施明德在逃亡26天後,於1月8日被逮捕,電視當時充斥通緝他的新聞和廣告,街上貼滿懸賞海報:「賞金一百萬元,凡包庇或藏匿叛徒者,依懲治叛亂條例第四條第七款規定,處死刑、無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在小學課堂上,老師警告學童注意壞人的行蹤。

施明德遭逮捕不久,在逃亡途中藏匿他的高俊明牧師、加爾文神學院院長林文珍、牙醫師張溫鷹、吳文牧師、林樹枝等人也被逮捕,接受軍法審判。高俊明牧師和許晴富都被判七年,林文珍院長判刑五年,其他人判刑兩年。

根據姚嘉文統計,美麗島事件總共逮捕152人,遍及全台灣,整個社會陷入恐怖氛圍。其中交保候傳的有41人,交保釋放50人,被收押61人中33人由普通法院起訴,另外8人由軍事法庭起訴。

學者吳乃德指出,這是國民黨統治台灣以來,對民主運動最大規模的壓制行動,等於是全面性鎮壓,對反對其政權的人祭出嚴厲警告。而且,八位被捕的領導人全為本省人,在族群對立尚未消除的年代,具有重大的政治象徵。

1980年2月19日,軍事檢察官蔡藤雄對黃信介、施明德、姚嘉文、張俊宏、林義雄、林弘宣、呂秀蓮、陳菊八人提起公訴,罪名是觸犯「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之「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也就是所謂的二條一,唯一死刑。

2月27日,被羈押審訊整整兩個月後,八名被告第一次獲准和家人見面,然而第二天,當台灣社會仍壟罩在大逮捕的恐怖氣氛中,一件更為驚恐的事情發生了。

▌林義雄家宅滅門血案

1980年2月28日,林義雄因美麗島事件被國民黨逮捕並拘禁在新店監獄候審,妻子方素敏與時任助理田秋堇前去探監,林義雄家中就只留下三個女兒與林義雄母親林游阿妹。

田秋堇探監後返回林家後,驚見滅門血案。林游阿妹被刺殺13刀,慘死住處地下室;雙胞胎幼女林亮均、林亭均,背部一刀貫穿胸部,當場死亡;唯一生還的大女兒林奐均,被刺六刀,然因身上背著書包,幸而未被刺中要害。造成三死一重傷。

林宅滅門血案,時間敏感,既在美麗島事件之後,又在二二八當天發生慘案。加上凶手以短刺刀刺入後,都橫向反勾與故意下切,刻意加深傷口,以致人於死地,其手法類似受過軍事訓練的殺手所爲。很容易讓社會大眾聯想,這出自中國國民黨特務單位之手,並非單純的刑事案件,更可能是殺雞儆猴的「政治謀殺」。

學者 #吳乃德 曾提出質疑:「數十年來,情治單位對政治異議人士嚴密監控,是一般的政治常識。民主運動的領導人被逮捕之後,其家屬也都發現情治人員對其人身和居所如影隨行的監控。什麼樣的人物,有本領在嚴密監控下,在白天的鬧區中從事如此高風險的行動?」

案發之後,所有被逮捕的民主運動人士家屬,立刻陷入驚恐,人人自危,沒有人知道誰會是下一個屠殺的目標。對老婦人和小女孩集體屠殺,實在超過當時台灣社會所能理解的範圍。

▌國民黨的手段:俘虜、刑求、自白

中國國民黨意圖將警民衝突改造為「武力顛覆政府」的計畫,但因為證據薄弱,唯一的方式僅有讓被告自白他們在叛亂,刑求則成為對付美麗島人士的殘忍手段。

刑求,部分原因是為了處罰,某些偵訊人員在毆打被告的過程中,嘲諷其為「民主鬥士」,顯示了對反抗者的仇視。刑求手段當中,最共同的經驗是疲勞審訊,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剝奪睡眠」。

黃信介說,他在調查局五十天,偵訊時間很長,有時候長達五、六十個小時沒有睡覺;林弘宣在言詞辯論庭上說,「被捕後經七、八十小時疲勞審訊……有些自白不符合調查人員意思,他們就會把它撕掉,要求我照他們意思重寫。聽他們的話就可以活,不聽的就會死。」;王拓七天七夜只睡了一小時;紀萬生連續五天沒有睡覺;邱垂貞連續十天坐在椅子上;蔡有全說他足足六天五夜沒有睡覺。

呂秀蓮的哥哥呂傳勝是她的辯護律師,他去監獄會談時問妹妹,有沒有受到刑求,呂秀蓮先是痛哭,然後問哥哥有沒有開收據給調查局。「什麼收據?」,「領屍體的收據阿」,她被疲勞審訊整整一星期後,情治人員拿出一張收據告訴她,「你哥哥已經找好墓地了,你的墳墓也蓋好了,這就是你哥哥領屍體的收據」。

不僅如此,呂秀蓮在監禁的房間裡,常聽到外面劈劈啪啪的聲音,審訊人員告訴她「這些槍聲就是施明德被槍斃的聲音。你簽自白書,就讓你一槍斃命。不簽的話就多打幾槍。」後來又聽到槍聲,他們說「這是姚嘉文被槍斃,他不承認,所以就挨了六槍。」

審訊人員告訴紀萬生他要被槍斃不久後,有天晚上將他帶出去,要他面對圍牆,罰站許久後,情治人員拿出相機拍攝他的正面與側面,像是要拍槍斃前的遺照。之後,又將他帶回牢房,要紀萬生感謝他們的不殺之恩。

除了個人死亡的威脅,另一個更令人無法承受的是對親人的威脅。張俊宏在辯論庭上說,「自白中長短程計畫,是我在最脆弱時簽下來……他們說,我頑強、不讓步。如不簽,要抓我妻子和妹妹。我不忍心他們進來,所以我就簽自白了。」

剝奪睡眠以外,最常用的刑求是毆打,從最輕的打耳光、罰跪、面對牆壁罰站,到對肉體無法復原的傷害。陳菊回憶說,「有一次我要上廁所,他們說:『先寫了再去上』,連上廁所也需要用哀求的。」

當呂秀蓮對審訊人員的提問回答「不知道」,就被懲罰要在紙上寫十行「我不知道」,然後被逼將那張紙吃下肚。她也常被強迫吃下兩人份的飯菜。

蔡有全回憶,一被送進調查站,「他們就問:『是不是民主鬥士?』我不回答,他們就開始打我。一組六人,共有兩組。」,「偵訊二十多天,我被打得全身受不了。那時感冒又咳嗽,稍微咳嗽整個胸部就像要裂開。臉上則是被打得烏青血腫,沒有一處完好。」

所有被逮捕的美麗島人士中,紀萬生或許被打得最嚴重。他被逮捕的第二天就被送到警備總部,手銬尚未解下,一群情治人員就開始圍過來毆打他,邊打邊說,「紀萬生,幸好你這次叛變沒有成功,如果你成功,就換我們被你抓起來了。」一陣毒打後,他被帶到地下室,九天不允許睡覺,忍不住睡意就會被潑冷水,毆打胸部,導致他的胸部痛了半年。

這期間審訊人員要他寫遺書,又告訴他,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在學校因為被同學辱罵而失蹤了。如果願意合作,馬上放他回去尋找女兒。他曾在刑求過程中陷入昏迷,醒來後發現軍醫正在檢查他的身體,醫生出去時告訴情治人員,不能再用刑了。情治人員故意大聲回答讓他聽到「我們這裡常死人」。

林義雄交給法庭的一份備忘錄中,提到被刑求的細節。連續大約十天,情治人員對他拳打腳踢,「打的部位是上耳、前胸、腹部、後背,腳踢主要是踢小腿和腹部,有時也用香菸燙我的臉、燒我的鬍子……過了幾天,大部分的傷痛已經消失,但是左胸疼痛難忍。」

陳菊在審訊刑求的過程中,時常想到死亡、期待著死亡,「死亡在那時候竟是一種解脫,有著一種幸福的感覺。有人甚至對死亡懷抱著渴求」。

▌美麗島大審:公開審判、全民旁聽

經過兩個多月的監禁和審訊,被告們的自白全部被製造完成。軍事檢察官寫好了起訴書,虛構了三樣罪行:和北京政權共謀、和海外台獨共謀、有武力顛覆政府的犯意和行為,並於2月20日交給每一位被告。

美麗島民主運動人士被逮捕不久,部分家屬就開始接洽辯護律師,經由張俊宏太太許榮淑的奔走、張德銘律師的協調,很快組成律師團,成員為:張政雄、江鵬堅、謝長廷、蘇貞昌、郭吉仁、尤清、鄭勝助、張俊雄、李勝雄、鄭慶隆、陳水扁、呂傳勝、鄭冠禮、張火源、高瑞錚。

這十五位律師,全部都是台灣人,其中十三人是台大法律系畢業,平均年齡四十歲左右。後來有七位投入選舉,半數的辯護律師成為民主運動的後繼者。

過去政治案件的審判,大多以秘密方式進行,甚至許多結果也沒有對外公布。雖然民間許多人和美國政府官員都向國民黨政權表達了對公開審判的期待,但沒有人確知蔣經國的意向。直到2月21日,警備總部發言人在記者會上,宣布審判將對外公開。

不只審判公開,後來媒體對審判過程的報導,也幾乎沒有遭受到政權的干擾,被告在法庭上的陳述,幾乎一字不漏刊登在媒體上。透過報紙,全國民眾在審判期間集體上了難得的政治教育課程。

1980年3月18日,國內外矚目的審判揭開序幕,刑求的問題在審判過程中不斷出現,卻被審判官全部武斷排除。4月18日,警備總部公布了判決書,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幾乎所有叛亂情節都來自於被告們的自白。

「施明德等所謂之『五人小組』,在姚嘉文、張俊宏及黃信介住宅數度謀議,先以申請設立美麗島雜誌社為掩護,發行雜誌散播台獨思想,發展組織,並研擬『長程與短程奪權計畫』,作為進行顛覆之步驟:即以美麗島雜誌為中心,舉辦各種活動,拉攏各方人士,擴展力量,形成舉足輕重之勢,以期攫取政權,此乃所謂『長程奪權計畫』;另利用各地群眾集會、遊行、示威,不惜與政府軍隊衝突流血,漸次升高暴力,迅謀推翻政府,即所謂『短程奪權計畫』。」

和起訴書對照,判決書的文字幾乎雷同,最大的差異在於對被告的定罪:「黃信介處有期徒刑十四年。施明德處無期徒刑。姚嘉文、張俊宏、林義雄、林弘宣、呂秀蓮、陳菊各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軍事法庭的審判長為劉岳平中校,審判官分別是徐文開、傅國光、郭同奇、楊俊雄四人。起訴主任檢察官為蔡藤雄中校,檢察官林輝煌少尉預官。

▌美麗島大審:八名被告的最後陳述

美麗島大審以八名被告的陳述劃下句點,然而卻是整個審判的最高潮,對眾多人民的情感激發強烈的動員作用,也推動了下一波的民主浪潮。

#黃信介 首先以他一貫的講話風格做最後陳述:「起訴書所講的台獨、顛覆政府,不但被告不承認,也沒有一點證據……說我兩面勾搭,這個非常嚴重。開了這幾天庭,我對調查局有點失望。明明沒有的事,一定要我承認。如果我們八人判死刑對國家有希望的話,那我們沒話說。如果不是,怎麼會有這個案子?實在令人想不通。

孫院長強調『政治學臺北』,表示臺北政治清明。今天有這個案子,令人相當遺憾。我們是認為政府英明、安定、容忍、寬大,才敢講話……這幾天來,我看這些被告應該無罪,不過我不敢講。希望庭上公正審判。」

接著由林弘宣做最後陳述。他首先更正一位辯護律師所說,將高雄事件當成叛亂行為是史無前例。

#林弘宣 說:「我請這位辯護人不要忘記,大概在一千九百八十年前誕生在羅馬帝國殖民地猶太省的耶穌,在他三十三歲時因為傳揚愛心、和平、正義、寬恕等福音,被他的同胞中的政治宗教領袖們,以涉嫌叛亂抓起來,並提起公訴,控告耶穌意圖領導猶太群眾推翻羅馬帝國……結果近兩千年來被人類尊為救主的耶穌,被同胞以叛亂罪名處以十字架的死刑……

我引這件影響人類歷史最深遠的判例,目的就是要引出耶穌臨死前所說的一句千古名言。耶穌活生生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鮮血一滴滴地流著,他非但沒有懷恨任何人,他反而大聲疾呼地說:『我的父,我的上帝,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所做的。』」。

法庭內開始出現飲泣的聲音。

「被告現在的心情,跟我主臨死前很接近。我不懷恨非法抓我、侮辱我、折磨我的治安人員,以及背後指使他們這樣做的人。我懇求我的上帝原諒他們,因為他們不知他們所做的。我也懇求上帝安慰因本案正在受苦受難的共同被告,及其家人、親屬、朋友,以及海內外同胞。我同時也求上帝原諒我的一切過錯。」

當他做完陳述,一位女法警淚流滿面,哭著走出法庭。

林弘宣之後,#呂秀蓮 朗讀她事先以第三人稱寫就的「最後陳述」長文:「和調查人員『五十天的密集相處下』,那麼多的自白書完成了。她被迫回憶從出生到入獄之間的瑣瑣細細,也被迫承認許多子虛烏有的『事實』。

五十天的種種,有時候在等待槍斃的恐懼中度過,偶而也會在調查員偷偷透露的交保啦,不起訴的哄騙中作夢……她只有在夢中才能掙脫桎梏,飛回她的自由世界。她不曾主張臺灣獨立,雖然她被調查局以臺獨叛亂的罪名羅織。她所堅持的只是,臺灣的前途應由全體一千八百萬居住在臺灣島上的同胞來共同決定,而不是美國的霸權或中共的武裝侵略。

她反對暴力,可是檢察官居然說她受人蠱惑,與人勾結從事暴力顛覆活動。她對臺灣前途的主張其實是依循最純真的民主方式,讓全民享受一、知的權利……二、言論自由的權利……三、公平參政的權利。盡量使人人享受公平參與決定共同命運的機會,無論用直接或間接的方式。還有什麼比這更民主更和平的方式呢?」

呂秀蓮結束朗讀她的最後陳述之後,施明德被傳喚走上法庭。

#施明德 說:「我剛才從座位上走到這裡,感覺上似乎走了比四十年還長的路途。根據我二十年來的經驗,以及這幾天的審理過程,我只希望傳播媒介不要把我的用心再度扭曲。我的懇求不是出於對生命、個人榮譽的追求,而是基於對我們熱愛的國家的這塊土地和人民一份執著的愛。

我的好友林義雄家裡竟遭到這樣的慘禍,使我感到創痛深鉅。基於個人熱愛國家、土地、人民的心意……我也要向美麗島事件受傷的同胞,以及那些怨恨過我的反對者致歉意……如果大家也是真心熱愛我們自己的國家、土地和人民,我希望也能接受我的懇求,並且請全世界的人都能收起拳頭,把對我愛護的心意,轉為對臺灣的熱愛,表現為愛好和平的心意成為震動和諧的力量。

被告不是為了表演,而是聽了林義雄的不幸遭遇,使我知道都是因為我們而惹起的。被告不是藉以要求審判長減刑,被告所要說的是,如果能夠平服國人的怨氣,能夠有助於國家的團結和社會的和諧,那麼被告很願意,請求審判長判我死刑,請不要減刑,我請求,我請求。」

這時法庭內一片哭聲。

#姚嘉文 接著做最後陳述,他在陳述中說出了他心境的轉折:從希望倖免於難,轉變為勇敢迎向自己的理想、美麗島的未來。

「我本來在調查局曾經因為心灰意冷而同意接受他們的安排,希望我們幾個人能逃出這項災難。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基督徒遭受羅馬人的迫害時,使徒彼得想逃出羅馬、逃避迫害的心情一樣。可是彼得在途中遇到要進入羅馬共同受難的耶穌基督聖靈,說出那句一千多年來令人深省的一句話:『主啊,你往何處去?』彼得然後決定回羅馬和教徒一起殉教……起訴後有人來表示,只要審判中合作,就可以像余登發一樣保外就醫。

被告現在向庭上及各位朋友,以及我親愛的家人表示,我已決定像彼得回到羅馬一樣,回到美麗島和我的朋友一起承受這場災難。

我問自己:『你往何處去?』Quo Vadis,我回答自己:『回美麗島』。我願向妻子表示我的歉意,我已經決定自己奉獻給你命名的『美麗島』三個字上。

審判長及各位審判官,被告請求庭上在我們的判決書上記載,被告不承認檢察官所指控的犯罪,只承認我們願意為臺灣民主運動及美麗島獻身,被告只要求判無罪,不要求因為認罪而減刑。我相信臺灣民主運動的推展,不是任何人可以阻止的。」

姚嘉文最後這一段話,應該是台灣民主運動史上最重要的文獻之一。根據現場記者的描述,姚嘉文的話讓「律師們頻頻擦淚,在場許多記者、旁聽者也都淚流滿面」。

#陳菊 在最後陳述中,首先要求情治人員歸還在逮捕她的時候,拿走的相片等私人物品。然後她說,要說的話都已經說過了,唯一要強調的是:她一生的信念都是在維護人性與個人權利。她說,被逮捕的那一天是從遇害的林亮均和林亭均的房間走出來的。

她請林義雄回家後代替她親吻倖存的女兒奐均。然後她一一呼喚其他被告的名子,每唸到一人就轉身面對那人,並且輕輕頷首。然後她道別:「我最後要說的是,我愛你們,也會懷念你們。」

陳菊的最後陳述最為簡短。雖然只用了四分鐘,卻完整地表達她的心境,也明顯暗示了這場審判秀的本質。既然要將警民衝突虛構為武力顛覆政府,既然劇本都已經寫好,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她只能向親友道別:「大家珍重,但已沒有再見。」陳菊似乎已經在心裡面準備好走向刑場。所有的人,記者、家屬、律師、被告,都淚流滿面。

陳菊之後,張俊宏接著以他慣有的理論分析風格做最後陳述。

#張俊宏 說:「我政府該注意兩件事。第一,防止高雄事件再度發生。第二,對《美麗島》雜誌在政治意向上的憂慮,朝野應該關心的是國家安全為第一。我們美麗島也是努力在維護國家安全,只是朝野在方法上都犯了錯誤。

在防止群眾事件,已不適用嚇阻。用嚇阻會使人民心理上產生兩種狀態。一是同情,一是仇恨黨外人士,造成兩方的對立……若殺一儆百,將會造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後果……他們是愛自己國家,愛自己鄉土的。另一方面,黨外擴張太快,使執政者恐懼,任意醜化我們,造成林家悲慘之事,使他背上十字架。放任他人使用了暴力。希望這個悲劇很快過去。請庭上轉此危機,給予公正審判。」

最後輪到 #林義雄 做最後陳述。他首先對檢察官的控訴逐一駁斥,包括他受「蠱惑」、「五人小組」、「長短程奪權計畫」等。他接著指責檢察官失職,將他交給警備總部,後來又容許警備總部的人來「關心」他。然後他說:

「我在這裡沉痛地指出,我們這個社會仍然有些人根本否認,人類會為了追求更高的精神生活而奉獻的可能性,否定人類會為了追求更完美的社會而捨棄一己私利和私慾。

我受中國傳統教育的薰陶,認為一個政治人物必須有民胞物與的精神、世界大同的胸懷和理想,即使他沒有能力做到。但他必須有這種胸懷和理想,否則他不配從事政治工作……我迄今相信,民主自由是人類有史以來最佳的生活方式,所以民主自由成為我追求的目標。

依我所信仰的民主理論,我認為言論自由是當然而必要的。因此我不反對人家以言詞主張臺灣獨立。但我不贊成有人自作聰明,擅自決定臺灣應該獨立,而忽視全體同胞的意願……無論是反攻大陸、統一、獨立,任何一種解決臺灣問題的方式,都必須透過全體同胞廣泛而自由的公開討論,以民主投票的方法來加以處理。

我喜愛英國哲學家的一句話:『我隱約看到一個充滿喜樂的世界,在那裡心靈得以擴展,希望無窮,任何高貴的行為,都不會被曲解成企圖達到卑鄙目的的手段。』我喜愛這句話,我從政的目的就是在追求這樣一個喜樂的世界。我在這裡虔誠的呼籲,希望我的全體同胞和我共同為這樣的理想而努力。」

根據姚嘉文夫人 #周清玉 女士的回憶,在審判過程中《自立晚報》的記者一邊記錄,一邊掉眼淚。幾乎所有被告的最後陳述,都引發了旁聽者的眼淚。如今我們只能想像,九天以來報紙所刊載的這些話語,在民眾心中產生何種情感。這台灣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件,也是台灣民眾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美麗島事件影響台灣政治甚為深遠

美麗島事件之後,警總藉機大肆刑求並軍審黨外人士,但是最後在海外台灣人遊說、奔走,美國國會施壓之下,黨外人士逃過死罪。台灣人也透過公開的美麗島大審轉播開始大幅轉向同情黨外,也孕育出美麗島世代的參政風潮,影響台灣政治甚為深遠。

四十三年前,美麗島事件旨在爭取內部民主,對抗內在威權,爭取美麗島的誕生;如今,台灣位處自由民主秩序與威權角力的最前線,持續對抗中國外來威脅,以護衛美麗島的生存。

#歷史上的今天 #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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