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的今天:葉石濤誕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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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石濤(1925年11月1日-2008年12月11日),是台文界扛鼎的前輩作家,出生於台灣日本殖民時期,十幾歲便以日文寫作,在文壇嶄露頭角。他的寫作生命,與台灣近現代史一同起伏。

葉石濤的一生歷經日本統治、國民黨統治下的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八九零年代社會運動、台灣民主化的解嚴、報禁黨禁解除、政黨輪替,曾經因為參與左派讀書會而入獄三年,成為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

在坎坷顛沛的人生中,葉石濤仍然堅持寫作。他因目睹同時代許多台籍作家抑鬱而終,葉石濤決定為被淹滅的台籍作家發聲,寫下《台灣文學史綱》,在文學史上首次將台灣從附從的客體角色,提升為主體位階,給予台灣作家新的定位與視角。

▌被斬斷的文學傳統:斷層的失語世代

葉石濤寫作的路上,經歷了兩次文化斷層,一是國民黨敗逃來台後禁用日語及方言,二是白色恐怖。1925年,葉石濤出生於台南市白金町(今台南市中西區內)一個富裕的地主家庭,其家族在清帝國時代曾出過秀才和舉人,許多族人去中國和日本留學,是不折不扣的書香世家。

1940至1941年,年僅十六歲的葉石濤,陸續完成他最早的幾篇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日文小說,並投稿到當時文壇兩大雜誌:由張文環主編的《臺灣文學》和西川滿主編的《文藝臺灣》。

天才少年葉石濤所散發的才氣,被西川滿所相中,待他1943年中學畢業後,西川滿便邀請他北上成為《文藝臺灣》的助理編輯,得到進入文學界的入場券,進而結識了楊逵、吳濁流、張文環和呂赫若等本土作家。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發布「終戰詔書」宣布無條件投降,盟軍統帥麥克阿瑟命蔣介石派員代表盟軍來台,當時葉石濤趁著低價,買進了平時根本買不下手的古典音樂唱片,並與許多台灣人一樣期待「祖國」的到來,卻不知是跌落萬丈深淵的開始。

1946年,國民黨政府下令廢除所有日文報刊,等同剝奪了所有日本時代作家發表的管道,硬生生斬斷了當時的文學傳統。這些作家雖然願意學習對他們而言完全陌生的中文,仍直接導致21歲的葉石濤和他的前輩們完全退出文學舞台。

在未來的十多年內,台灣文壇基本上只剩下外省作家的身影,甚至曾有日本人為了研究台灣文學而來到台灣大學就讀,在找指導教授的過程期間,被反問「台灣有文學嗎?」

▌因「知匪不報」坐了三年黑牢

1949年,國民黨敗退來台後開始實施戒嚴,企圖消滅共產黨入侵的可能,開啟了大量濫捕、刑求、羅織罪名的白色恐怖年代,葉石濤也未能倖免於難。1951年,27歲的他因為閱讀禁書,受到人際株連,「知匪不報」坐了三年黑牢,迎來了寫作道路上的第二次斷層。

根據學者楊翠的說法,其實一開始司法機關判決的刑度,是交付感化三年,因為葉石濤只是個讀書人,被沒有實際的叛亂行為,然而蔣介石卻說,就是因為他是讀書人,怎麼可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於是大筆一揮又加了兩年刑期。

1954年,因蔣介石「于右任(余又任)」再次當選總統,葉石濤因大赦而減刑兩年,刑期要加加減減,竟全憑一位獨裁者無常的喜怒,而非公正的司法判決,這正是白色恐怖荒謬之處。

壟罩台灣三十多年的白色恐怖,對葉石濤造成了無法抹滅的傷痕。葉老在綠島的時候受盡酷刑,掌管監獄的官員曾經命令政治受難者們下跪,並在他們的背後操作槍枝,讓下跪者以為自己命在旦夕,隨時都會離開人世,後來才知道是當權者在惡劣地玩弄人性,當時葉老的反應就是嚇到閃尿。

▌林柏樑:我看到了白色恐怖還在他身上

然而,出獄之後並不是噩夢的結束。在《台灣男子葉石濤》紀錄片中,攝影師林柏樑講起他拍的葉石濤照片說:「你知道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什麼嗎?」,上一秒還有說有笑,下一秒突然正色直言地說:「我看到了白色恐怖還在他身上」。

紀錄片中,友人蔡文章回想兩人的情誼,每次到葉石濤任教的國小聊天時,都會被拉到操場旁大樹下,眼睛不正視這位朋友,反而東張西望怕有人在監視,那是負責保密防諜的「人二室」遍布全國,隨時進行思想檢查與忠誠考核的威權時期。

紀錄片也用版畫還原了一次驚悚往事,葉石濤在學校有次因為尿急,就跑進廁所痛快解放,不料才一抬頭,頭頂的氣窗外竟有炯炯目光,連生理需求都不肯放過的特務的火眼金睛。

從葉石濤身上,可以觀察到被抓進去關的人,尤其是政治犯,即使被放出來後,黨國體制也要讓他感到深深的自卑,要剝奪他做為一個知識分子的理想和抱負;所以出身望族接受良好教育的葉老,出來後才會穿得那麼隨便,因為有得吃穿……就已經很好了。

葉老的兒子葉松齡也曾形容父親「字如其人」,每個字看起來都圓圓的,所有尖銳的稜角,都被現實給磨圓。

▌文學,是上帝給特定的人降下的天譴?

葉石濤晚年的時候,曾經自問自答道:「文學是什麼呢?文學是上帝給特定的人物降下的天譴吧。」

有一次,葉石濤在自宅門口看著對面賣紅茶的攤位,並和友人開玩笑地說到,我們去賣紅茶搞不好還比從事文學來的賺錢?還有另一次,念台文系的學生開車載著葉老時,他突然向學生說:「你開錯路了啦,在台灣做文學沒有飯吃。」

在台灣文學界,葉石濤和鍾肇政享有「南葉北鍾」的美名,對於身為台灣作家的苦悶,鍾肇政於1983年〈瘖啞的歌者──葉石濤〉中也曾有以下見解。

「台灣作家都是坎坷的嗎?據葉石濤的體會,這一點可以說是千真萬確,因為那些壓制的日子,坐牢的日子,窮困的日子,都是實實在在的,楊逵在日本人牢裡十進十出,賴和因為被捕受酷刑,釋放出來後不久即告一命歸西,都是真真實實的歷史事實」。

▌沒有土地哪有文學:《台灣文學史綱》

葉石濤說過:「我渴望著蒼天賜我這麼一個能力,能夠把本省籍作家的生平、作品,有系統的加以整理,寫成一部鄉土文學史」──這是葉老在〈臺灣的鄉土文學〉一文中立下的宏願。

1987年解嚴前夕,葉石濤帶著花費數年完成的《台灣文學史綱》書稿,去見彭瑞金、鄭烱明、曾貴海、陳坤崙等眾多文友,在場的人都對於台灣人終於要有自己的文學史而感到興奮。

不過,此時大家卻眼尖地瞄見了一句會貶損《台灣文學史綱》價值的話──「台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條支流」,於是眾人七嘴八舌抗議,葉石濤嘆了一口氣「好啦,隨便你們改」,後來才真正透露自己擔心的事情,害怕又生氣地說「橫直我無欲閣『入去』矣!」(反正我不要再『進去』了)。

《台灣文學史綱》出版後,有人嗤之以鼻,批評這書不過是目錄,葉石濤聽學者陳萬益這樣轉述後,馬上臉色大變地說:「這本書不應該是我來寫的,應該是你們大學教授來寫,你們不寫,只好我來寫。」

▌獄外之囚:無法撰寫長篇小說的遺憾

葉石濤的大兒子,就讀於高雄中學期間,因為父親曾坐政治黑牢而被教官和同學排擠、霸凌,最後罹患思覺失調。在過去,許多政治受難者的家人、子女都遭受如此對待,類似的案例層出不窮,晚年的葉石濤,必須花額外的力氣與心力照顧大兒子,導致無法完成寫長篇小說的畢生心願。

沒有坐過牢的政治受難者家屬,以及出獄後的政治受難者,雖然都是身在監獄之外,但仍然無法擺脫白色恐怖所帶來的影響。葉石濤一生坎坷,已經是戰後台灣歷史的一個縮影,還要承受白色恐怖對第二代的摧殘。

面對時代劇變,葉石濤在1990–2000年代接連寫出《臺灣男子簡阿淘》、《一個臺灣老朽作家的五○年代》和《西拉雅族末裔潘銀花》等小說與回憶錄。2008年葉石濤溘然長逝,享壽83歲。

然而,故事的結尾尚欠最後一筆。2018年5月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成立,同年12月,促轉會公告撤銷1505人在戒嚴時期遭受的不當判決,葉石濤名列其中。

#歷史上的今天 #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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