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雷打到的瞬間】〈青天白日滿地紅〉──宋文郁

國小一二年級時,我曾加入學校樂隊。當時負責在升旗奏樂時打三角鐵。

現在想來,樂隊老師讓我打三角鐵,應該只是讓低年級生有點參與感而已,畢竟三角鐵是出錯也沒什麼大礙的樂器。

不過當時沒想這麼多,只覺得聽見自己敲擊三角鐵所發出的聲音,心裡很有成就感──三角鐵的聲音很小,但是清脆,每次敲擊,都會精準無誤地出現在國歌的縫隙裡:「三民(噹噹)主義(噹噹);吾黨(噹噹)所宗(噹噹噹)……」

因此我也一併地喜歡升旗──抬頭看著那面藍白紅三色國旗緩緩升起,在空中飄揚,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相信這一幕是美的,不容置喙。

兒時我相信一切被告知的真理──有些同學國歌始終背不熟,午休時間,老師把歌詞投影在螢幕上讓我們背誦。投影機飄出光塵,歌詞在暗中閃爍,我們開口跟著唱: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前鋒,夙夜匪懈,主義是從……老師也告訴我們國旗的三個顏色代表什麼意思:青天白日滿地紅。「青色代表光明純潔、民族和自由;白色代表坦白無私、民權和平等。」那紅色呢?老師說是革命烈士不畏犧牲的鮮血。

後來隨著我升上中、高年級,樂隊老師讓其他學弟妹頂替三角鐵,我加入其他聲部負責演奏更進階的口風琴、手風琴;我開始學會國歌、國旗歌的旋律,國旗隨著我們奏樂,慢慢上升,直到銀色鐵桿的最頂端。酷熱的陽光底下,全校一千多個學生們瞇起眼睛、仰頭望著,蔣中正也高掛在司令台中央看著我們。這是 2010 年代,我對升旗的記憶。

在我小學六年級那年,2014 年,太陽花運動發生了。不管現在大家愛讀作「大腸花」還是「太陽花」,不可否認地,這場運動終究是在不少年輕人心中撒下了一些向日葵種子。當時十二歲的我也是其中一個。

那陣子我剛開始使用臉書,社群媒體上的討論如繁花四散,我睜大眼睛看著,發現許多顛覆我過往認知的弔詭之處,像是悄悄掀起了課本的一角,發現底下藏了無數張小紙條──我的家人一直以來都投給國民黨。但為什麼有人說國民黨要道歉?二二八、白色恐怖,學校也有教,但有人說他是受難者遺族,這是什麼意思?課本上從沒提過受難者遺族的故事。

最讓我震驚的是一則陌生人的留言:「蔣中正是殺人兇手。」

隔年的二二八前夕,新聞爆出全台各處的蔣中正銅像被潑漆。鮮紅的紅漆灑滿蔣中正的頭身,看起來怵目驚心,一起看電視的家人直呼:「太激進了!怎麼這樣亂搞?」

但是那抹鮮紅,紅得那麼鮮豔、刺眼,就這樣刺進我的眼睛,像是終於戳破了過往十幾年來我所被教授的一切知識──那抹紅是無可抑制的憤怒。

於是我又再次想起兒時每天仰望的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那紅究竟是什麼意思?



後來我終於漸漸明白那紅的意思。

二〇二〇年的暑假,我報名人權之路營隊,和倖存的政治受難者前輩一起登上綠島。在綠島的那幾天,我看見陳欽生前輩隔著一面玻璃,站在監獄的會客室,哽咽地訴說數十年前,他的母親來到綠島監獄探望他的那天。簡中生前輩指著現在變成展覽區的綠島監獄,回想他被關押在這裡的日子──他說「每次講出來都會痛,但還是要講,這樣才會更好」。有天我們跟著蔡焜霖前輩來到第十三中隊的公墓獻花,他步履蹣跚爬上山丘,伸手撫摸石碑、呼喚逝世的友人。那天陽光很好,回程路上,我們聽見他唱起《千風之歌》。

離開的前幾天,在人權紀念園區裡,有群來旅遊的大學生笑鬧著、在「中華民國萬歲、三民主義萬歲」的標語和中華民國國旗底下擺出動作拍照,我們從旁小心翼翼的路過,彼此心照不宣地因為諷刺而發笑──明白它的重量後,我們已無法面帶微笑、輕鬆地站在這些標語下拍照。

離開綠島以後,當我仰頭看著那面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已經不再像兒時一樣感到欣喜──媽媽憂心忡忡說我被洗腦了,但我知道,我只是終於看見所有不被包含在那抹紅裡面的顏色。

那抹紅是國民黨革命烈士的犧牲,卻不是基隆河與愛河裡受難者的血。

那紅裡面,沒有遲遲無法送達的泛黃遺書,沒有信件角落施月霞留下的吻痕。在那紅裡,沒有《千風之歌》的旋律,沒有火燒島的痕跡。那抹紅無法回答那些無父的城市裡,父母、親人、友人、愛人的永久缺席。那抹紅不說話,它當然不會在數十年後告訴我們,「不論判決書上說了什麼,你們的父親都是正直、溫暖的好人」。

那紅裡面沒有蔣中正用紅筆寫下的「應即槍決可也」。

那紅裡不包含我母親失去的語言。

那紅裡面沒有白色。

而我們正在慢慢找回這些顏色。


作者【宋文郁】

二〇〇二年生於台中,目前就讀於台灣大學社會學系(原本嘗試輔修昆蟲系但放棄了)。喜歡東西是貓狗、大部分的生物、納豆和電影,對外宣稱喜歡攝影,但其實只是愛用自動對焦底片相機拍照。最近正在與飲料成癮的問題奮鬥,短期夢想是日本自由行。曾獲桃園市高中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作品散見於聯合副刊。


【被雷打到的瞬間】

配合著「519 白色恐怖記憶日」,新台灣和平基金會邀請了朱宥勳偕同台灣新生代作家一起談談各自的「白色恐怖」經驗。到底,這些現代的台灣青年,是在甚麼樣「被雷打到的瞬間」,開始覺得這一切都不對勁?

這群新生代作家,生在解嚴前夕與民主化的初端。不同於在戒嚴中成長的人,他們多了一些直接,少了顧忌,也因為網路時代,只要有好奇心,白色恐怖的故事都足以讓人對過去低迴、憤慨與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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